雲林手札2004-11-08

半年前，當我知道今年十一月要到雲林分院來支援時，不像其他同事有下放邊疆的不安，心情其實是極度雀躍而期待的。因為分院所在的斗六小鎮，有著深藏心裡那段塵封已久、甜蜜卻又青澀的似水年華。

六個月的時間，在忙碌的醫院生活裡稍縱即逝，快得讓我來不及期待這次久別的再訪。轉眼間，已經再次走在斗六街頭，這個我曾經待了中學六年的小城……。

思緒回到了十五年前的一個上午，我被父母送到這附近一家頗負盛名的教會學校，六年的中學生活，就在離鄉背井的不安中展開。當年的我，曾經因為想家及適應不良，一個人躲在宿舍被窩裡暗自啜泣，所幸有老師的輔導及新朋友的鼓勵，就這樣待了下來，小鎮也順理成章成為記憶裡的第二個故鄉。教會學校的好處就是活動多，小孩子好玩，在一個接一個的活動裡，早忘了什麼叫鄉愁。而歷經青春期的叛逆、成長的喜悅以及升學壓力的洗禮，六年的時間，彷彿轉眼之間就過去了。但若是細想起每段歷程的點滴，第一次擔任幹部、第一次參與社團、第一次對異性動心、第一次一群好友，為了一個決定終生的大考而一起努力，這之中所夾雜的辛苦、甜蜜、驕傲、與汗水，六年的時間，就不僅僅是一個「轉眼之間」可以交代得了了！

那個夏天，考完了堪稱人生最重要的考試，雲林之緣，理應劃下句點。離開小鎮的我，負笈台中開始了另一段求學生活，又經歷了另一個轉眼之間，我已經身在台北，成為大醫院的小醫師。但是在心裡，對於母校、對於小鎮、對於那些過往的人事物，卻始終有著一絲牽掛與聯繫。在工作上偶爾會碰到來自母校的人，每次都讓我心裡的悸動翻騰不已。高中的同學會停辦了好幾年，失去回到小鎮的動機，卻不曾失去回到小鎮的渴望。因緣際會下，台北的醫院接管了原本的省立雲林醫院，我也 有了重溫舊夢最正當的理由。

從台北到雲林，當車子疾駛在高速公路之上，車窗上快速流動的，是一幕幕田野的光影。當濁水溪的河影也流逝過去，我知道斗六近了，卻有種近鄉情怯的緊張。

信步走過火車站前的肯德雞，隔著玻璃看著一對對的愛侶，十多年了，這場景一點都沒改變。心情，卻不一樣了。沒了十多年前慘綠少年的徬徨，但多了點世故的滄桑與感傷。我盲目地穿梭在附近的書局及店家，想要抓回一點當年純真的靈魂，這才發現，那寶貴的赤子之心，好似已經蕩然無存了！

趁著工作的空檔，回到了母校走走，老師們沒有太多改變，校園裡建築物變多了，而當年分隔男女生部的「愛河」（礙河？），也像柏林圍牆一樣，成了記憶中的名詞。看到了當年的導師，淡淡地問了聲好，心裡的激動卻強烈到差點失控，陪老師走走聊聊，禮堂前的佈告，一樣是火紅的醫師榜名單。不禁想起我們這個班，當年是有名的問題班級，專搞些怪名堂，讓訓導處頭疼不已。但是大學聯考，班上三十個自然組學生，有十一、二個考上醫學系，硬是替導的出了一口氣，雖然這些人現在未必就過得快樂，但我一直以身為這個班級的一員驕傲不已，因為我們 曾經是又會玩又會讀書的光榮世代！然而，還是有點失望的。沒想到十五年來，「醫學系」還一直是母校用以評斷升學成績的指標。懵懂無知的青春年少，我始終懷疑，紅榜上的人，有多少是真的想當醫生，他們能瞭解健保造成的醫療困境嗎？能體會超時工作及主掌生命的沈重與無奈嗎？又能知道發生醫療糾紛時那種被人誤會的錐心之痛嗎？如果白色巨塔的光環還一直是母校灌輸給學生的憧憬，那令人擔心的，恐怕是他們所要面對那光環褪去後，如同國王新衣般的數十年、定型化而 不一定有色彩的人生！

有感而發吧！高中時的我，為了想讀社會組而幾乎要家庭革命，當時只有導的挺我。雖然最後我還是當了乖寶寶，讀了父母所期待的自然組，但 是幾次與老師的促膝常談，現在想起心頭還是一陣溫暖。

誰知聯考完，又是另一場紛爭的開始！

「我……我想念資訊或管理相關的科系。」我小聲的說，因為我知道他們雖沒明講，卻一直是期待我成為醫生光耀門楣的！

「……。」

「隨便你啦！我只能告訴你如果不填醫學系，會讓我失望透頂的！」一串爭吵之後，無奈而難過的的母親只留下這句。

不是不能體會他們的期待，只是不想自己的人生一輩子被安排。順從如我，最後仍舊只能接受他們的決定。幸好老師鼓勵我，在成為醫生的同時，只要不放棄自己想學習及追求的，還是可以像侯文詠般有出色的第二專長。我當然沒有侯文詠的文采，但就憑著這些提醒，大學時代我接觸了合唱、繼續原本就拿手的羽球運動、偶而寫寫文章、弄弄網頁，也有了自助旅行及攝影兩個支撐我成長的新興趣，苦悶的醫師生活裡，因而有了抒發感情的出口。我想我是幸運的，因為離開了母校、離開了雲林後，有這樣的提醒，讓我不致淪於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，最後也如願地選擇了眼科，這個醫療專科中少數我有興趣的科 別，作為一生的志業！不知怎的，看著刺眼的火紅榜單，一幕幕高中時代的衝突與矛盾在腦海裡不停重播，我還是擔心，有多少學弟妹可以像我有這般運氣……。

離題遠了，告別了老師，再次踏上似曾相識的街頭，想起了支援第一天時一個同樣畢業於母校的學長。「回來斗六，有沒有服務鄉里的驕傲啊？」他笑笑地問。「嗯……。」其實我心裡想的，卻是自私地，在這熟悉的土地上，撿拾那已成追憶的青春年華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