國文老師

前幾天看診時，掛號清單上出現一個熟悉的名字。八十多歲男性，直覺就是國中時代曾教過我，很疼我的一位國文老師。

他的號碼在後面，我想著，見面時要怎麼向他自我介紹，他還認識我嗎？

國、高中時代我最好的科目就是國文。儘管現在白話文抬頭、文言文式微，當時的我卻是一頭栽進古典詩詞的世界裡，沈浸在古人的風花雪月中。舉凡唐詩宋詞，甚至古文觀止的文章，常常都能朗朗上口，倒背如流。以前的聯考喜歡考作者跟題解，我索性把高中三年的所有相關內容背個熟透。不單為了考試，所有牽涉到國文的知識，就是不想有任何遺漏。

因為對國文的偏執，幾乎教過我的國文老師都視我為得意門生。這位老師正是其中之一，當時他六十多歲了，我們應該是最後幾屆讓他教過的學生吧！依稀記得當時他的年紀已經很大，濃濃不易了解的外省腔，讓頑皮的國中生常瞎鬧起鬨欺負他。但偶然的接觸，我發現老師原來是位作家，國學素養之精深令我折服。雖受過政治迫害卻絕口不提，默默奉獻於國文教育之中。

印象最深的，是老師對我寫作的評點，一針見血地指出我的缺點。出自內心的欽佩，我對他格外尊重，更顯得跟其他只會喧鬧的同學格格不入。（當時同學應該很多人討厭我吧！）

十六年前的記憶，僅剩的都是零碎的片段。我只記得老師上我們的最後一堂課，期末考前，簡單重點提示後讓我們自習。我拿著螢光筆在已經作滿註解的課本上畫啊畫，老師忽然走到我的身邊，用濃濃的鄉音對我說：「貓同學，你的國學底子已經很好了，不需要為了考試的一點分數硬要把整本書背起來，可貴的是你的創作性跟想像力，如果填鴨把你填得失去自我的風格，那是很可惜的事。」

「還有，不要用這種花花綠綠螢光色的筆畫課本，對眼睛不好的！」

當了眼科醫師後，我始終不曉得螢光筆對眼睛是不是真的不好。但老師最後講的這些話卻一直留在心裡某個角落。

看診燈號跳到老師的號碼。有點緊張，十多年不見了，高齡的老師是否健康？或是，根本只是同名同姓的路人甲。

半晌，似乎花了比其他病人更久的時間，門才被推開。坐著輪椅，病人被推了進來，是老師沒有錯。

"嗯，跟我想的差不多，雖然不是拄著柺杖行動自如，至少沒到臥床的程度。"我心想。

輪椅緩緩推到我面前，我高興地向老師揮揮手：「老師，你記得我嗎？我是貓同學！」

一陣沈默，老師毫無反應，空洞的眼神直直往前望去，無神到令人心驚。

我翻了翻病歷。CVA、CAD等老年病纏身，老師這些年來似乎經常在住院。

再看看推老師進來的人並不是師母，而是樓上護理之家的看護，我有點驚訝地把病歷翻到後面。

「Dementia…。」我沈吟了一會，裝作若無其事地，向看護問了此次看診的主訴及病史……。

開好藥單後，我小聲地問了看護，老師還認得家人嗎？

看護無奈地搖搖頭。

我拍拍老師的肩膀，赫然發現他的身子變得十分清瘦。

「老師，您好好保重，我是貓同學，有空再到樓上探望您。」不管他聽不聽得懂，對於曾經如此疼愛我的老師，這點問候跟關懷都是應該的。

老師咿咿呀呀地發出一些聲音，唯一可以動的右手激動地拍著輪椅扶手。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？心裡雖然有點感傷，也只能目送他離開，腦海裡不斷浮現的，是十六年前最後一堂課，老師的濃厚鄉音，跟給我的最後忠告。

唉，等我八十歲時，自己又會是什麼樣子呢？